□ 陳籽欣
范仲淹筆下的洞庭湖，是“朝暉夕陰，氣象萬千”，這短短幾字的重量不容小覷，壓得住八百里云夢澤。而南湖，是這萬千氣象中，如女媧補(bǔ)天遺落的一塊仙石，看盡了世間煙火。
鳥雀呼晴，南湖于侵曉時分被喚醒。朝陽正忙著織造金燦燦的云錦，一切的氤氳霧氣皆被拭凈，水光山色，悉在鏡中。此時的空氣還未從那場清冷遙遠(yuǎn)的舊夢中蘇醒，涼潤透明，流水一般地淌過萬物，又是那么薄薄一層，用剪刀輕輕一裁就裁開了。流光在湖面上微微浮漾，碎金一湖，溢彩千頃。水聲潺潺，與清脆的鳥鳴共奏一曲晨間美樂。
南湖開始熱鬧起來了：騎行的年輕人時不時經(jīng)過；環(huán)湖散步的不忘外放著早間新聞；偌大的空地上，聚著一群打太極的老人。錄音機(jī)的樂聲裹著電流的微噪，仿佛隔著一層水傳來。他們的神情逐漸平和，是一種將紛擾世事關(guān)在心門之外的靜穆，此刻的吐納仿佛正與山川湖水對話。最前一位白衣老人的雙手正推著一團(tuán)無形的氣，雖看不見摸不著，卻仿佛能感受其溫度與韌勁。起手，靜若掬水；云手，如攬流云。連衣角都在風(fēng)中有規(guī)律地顫動，一招一式，動作如湖水般，充滿內(nèi)在的韻律。南湖，孕育了一天的新生。
午后的南湖，風(fēng)和日暖。藍(lán)穹飽滿，像敲上去能敲出輕音樂的巨大水晶，湖水悠悠蕩蕩，攪皺樹影與云。這時的湖面不是一整片明晃晃地亮，而是細(xì)膩的、溫柔的，像塊上好的綢緞，但風(fēng)一過，又被揉成了千萬粒碎銀子，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仨憽Ｃ鞔膶W(xué)家袁宏道稱贊西湖“花光如頰，溫風(fēng)如酒，波紋如綾”，我想，南湖也并不遜于此。
令我印象最深的，是一位攝影的老先生。他常于午后來到三眼橋附近，將鏡頭長久地、沉默地對著三眼橋，似乎在等待一朵宋代的云，重新從橋洞中飄出。老先生按下快門的動作很利落，仿佛要通過定格的照片，捕捉一段曾經(jīng)。或許他也有過范仲淹“不以物喜，不以己悲”的胸懷，亦懂得杜甫“老病有孤舟”的蒼涼。如今，南湖又靜靜映照著他的晚年。舊故里草木深，石縫里擠出的青苔厚重得像塊綠絲絨，這座三眼橋始建于慶歷年間，千百年來，無數(shù)雙足跡在上面走過，一座橋上有多少故事，一湖水中就藏著多少悲歡。
最先感受到時間流逝的，是湖水的顏色。夕照是把經(jīng)久不息的野火，那片蔚藍(lán)從西邊被悄悄點燃，一直燒出橙紅的、玫瑰金的光暈。一湖的琥珀融化，流淌。晚風(fēng)帶來溫潤的水汽，如母親的雙手撫去這塊土地上的所有疲憊。湖南理工學(xué)院內(nèi)有座音樂臺，正面對著南湖。傍晚時分，便有人演唱。那歌聲在晚風(fēng)與湖水里晃漾，倒像是從一臺老收音機(jī)里傳來的，溫暖、繾綣、有種不真切的懷舊感。石階上坐著的，有彼此依偎的戀人，有談天說地的好友，有靜默不語的老人，有嬉笑玩鬧的孩童……眾生萬象，都在這歌聲中化作南湖記憶的一脈水波。
暮色終于濃成黑夜。月像一枚冰制的印章，蓋在幽藍(lán)的天幕上，明河共影，一湖清輝。獨坐南湖邊，能聽見湖水呼吸的聲音，那是一種低沉的、來自大地深處的脈搏。天地悠悠，湖中月亦是天上月，張若虛那句“江畔何人初見月，江月何年初照人”便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頭。此刻的南湖，不就是千年前的那條春江嗎？
江水流春去欲盡，古人的生命早已隨著南湖的水流入歷史，但今朝的一次仰頭，我看見了千年前的一輪月，聽到了千年前湖水潺潺之聲。當(dāng)凝望月亮?xí)r的那份孤獨、那份對美的震顫、那份對命運的叩問，通過這同一片月光，飄落在我的心上時，我知道，南湖的月，月的南湖，再次等來了它所等待的人。
身旁的手機(jī)振動，是家人發(fā)來關(guān)懷的信息，一種奇異的幸福涌上心頭。千年明月依舊，今夜，我獨享著一湖月色，以及一份對生命的期待與被期待。
轉(zhuǎn)身離去，南湖依舊，明月依舊。等待下一個月落日升，新一輪的南湖時辰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