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□周 筠
閱兵式過去兩個月了,那些整齊鏗鏘的腳步聲,仍時常在耳邊回響。那是戰士們穿著高筒軍靴踏出的節奏,堅實、有力,每一步都踏出了一個大國的力量與尊嚴。在這回蕩的腳步聲里,我總會想起另一個聲音——“篤、篤、篤”,那是父親的棗木拐杖叩擊地面的聲音。兩種聲音,在我的耳畔交織共鳴。
父親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。他的右腿和左眼,永遠留在了朝鮮云山那片被炮火深耕過的土地上。而關于那場慘烈戰斗的具體情景,我直到讀小學三年級時才第一次聽到。那是在學校組織的“英雄進校園”活動中,父親被邀請到學校給孩子們講戰斗故事。報告會那天,父親拄著拐杖,在校長的牽引下“篤、篤、篤”地一步步走上講臺。
當他站定在講臺后,那深陷的左眼窩和高位截肢的右腿,立刻引來了臺下同學們細微的騷動。我聽見身邊有小伙伴在“咬耳朵”,好奇地猜測著那空空的眼窩里曾經裝著眼球的樣子,目光則反復打量著他那條空蕩蕩的右褲腿。我感到臉上微微發燙,不自覺地低下了頭,生怕別人將目光投向我,將我與臺上這個“殘缺”的人聯系起來。那一刻,我只是一個因父親的“不同”而窘迫的孩子,不僅無法理解那“不同”背后所承載的重量,心中還充滿了難以啟齒的羞赧,仿佛那傷殘是我的一部分,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。
父親平靜地講述著。講述著云山冬夜的酷寒,戰場上紛飛的彈片,以及志愿軍戰士模糊的血肉……當他說到那枚改變了他一生的炮彈時,教室檐梁上的燕子都停止了啁啾。坐在講臺下的我和同學們屏息凝神仰望著他。那一刻,他空洞的左眼窩,不再是我曾經暗自為之難為情的殘缺,而像一枚被歲月淬煉過的、沉甸甸的勛章。此前那些縈繞于心、細微到不為人察知的羞赧,在那一刻,被心中涌起的更為浩大的崇敬之情悄然滌蕩。我忽然聽懂了,那根拐杖替代的,不僅是一條腿,更是一段需要用余生去承載的、沉重的光榮。
當父親的故事講完,教室里陷入了短暫的寂靜,隨即爆發出一陣持久而熱烈的掌聲。我抬起頭,看到同學們的臉上不再有最初的好奇與探究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欽敬,他們的眼神亮晶晶的,像映著星火。先前那幾個竊竊私語的同學,此刻也坐得筆直,用力地鼓掌。一股從未有過的、滾燙的自豪感在我胸中激蕩,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,我是臺上這位英雄的女兒,他的傷痕,是他和像他一樣的人們為我們換來這片和平天空的證明。
后來,我從母親的零星講述中對父親有了更多的了解。父親退伍時,右眼還未失明?!按謇镄匏ㄋ畮?,你爹拄著個拐杖,天天在外面跑。丈量土地,勘察選址,搞設計,有時忙得飯都顧不上吃。路不好走,你爹經常跌倒?!蹦赣H的嘆息聲里有埋怨也有疼惜。
由于勞累,父親右眼發炎,累及左眼發炎一并失明,他的世界陷入徹底的黑暗。
失明后,父親的世界并未沉寂。一臺小小的收音機每日準時響起。新聞播報、戲曲唱腔、評書故事……這些聲波成了他探測外部世界的雷達。那根棗木拐杖叩擊的是近處的路;而這收音機里的萬千聲音,則為他鋪開了通向遠方的、無限寬廣的道路。他總會調低音量,仔細聆聽,手指在膝蓋上輕輕叩著節拍。那專注的神情,仿佛仍在聆聽著遠方的號令。
在我的記憶中,父親的房間里經常響起“沙沙”的寫字聲。父親寫字時,必用一塊生鐵鎮紙壓著稿紙,然后左手撫著鎮紙,右手執筆緊貼著鎮紙艱難地書寫。左手隨著右手一起移動,筆尖在黑暗中摸索。字跡常常疊在一起,歪斜卻執著。他寫詩,寫關于家鄉建設的建議;給被海峽阻隔的族弟寫信,替蒙受冤屈的村民寫申訴材料……父親寫完,便叫我謄寫。我看著那些或重疊或歪斜的字跡,像看到了父親跌跌撞撞深淺不一的腳印。而這些在無邊黑暗中孕育出的文字,何嘗不是父親寫給光明的禮贊和誓言?
從放牛娃到戰士,從建設者到盲人,他從未停止過對世界的探尋,從未卸下過一個戰士的責任,也從未熄滅過對生活的熱愛。眼睛看不見了,就用耳朵聽;腿走不動了,就讓思想繼續行走。
今夜,窗外月色如水。我閉上眼,閱兵式上那排山倒海的腳步聲再次涌來,而父親的拐杖聲也如期而至。每一聲,都是在為我復述一段不能忘卻的歷史;每一聲,或清亮或沉悶,叩響的是云山戰役的炮火,是長津湖的風雪,是上甘嶺無數個如父親般年輕的戰士,用血肉之軀捍衛山河的誓言。
“篤、篤、篤”,這聲音從未消失。
它穿過戰爭的烽煙,浸透犧牲的血雨,帶著深情的守望,叩響在家鄉的青石板上,叩響在盛世中華的山河里。它驕傲地宣示:經過淬煉的戰士,他們的腳步,永遠堅實、永遠向前。
而父親的身影,已融入那支永遠年輕的隊伍里,他們的腳步聲,正與今日長安街上的鏗鏘步伐匯成同一曲壯歌,在祖國的山河間,永不停歇地回響。






